[双子] 替代品（8）
8
追赶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，于是加隆也停了下来。他回头往来时的方向看，忍不住开始好奇为什么。
他可能听见了摔倒的声音，但接着就什么也没有了——但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追的是什么才会那样奔跑，不是吗？
加隆决定回去看看。这当然不太聪明。或者用他们的话说，太不聪明了。可仔细想想，跟他已经做过的决定相比，这根本也算不了什么。
初夏的夜很好，风很温和，还能听见植物在奋力生长。加隆沿着来路摸了回去。为了不再发出声音，他走得格外慢，以至于回程的路变得格外长。正当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跑了那么远的时候，他看见了地上的人。
都不用走近就能知道这个人出了大乱子。他面朝下趴在地上，看起来不像醒着，但听起来像个坏掉的炉子，出风口被什么堵住了，发出特别大的动静。加隆从不知道一个人类需要这样呼吸。他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，往一丛叶子后头藏了藏，透过缝隙尝试看得更清楚些。
他瞧不出有什么能让这个人摔倒。以一个人类来说，他动作很轻盈，附近地面也挺平整，连条明显的树根都没有。他靠着树干想了好一会儿，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。这个人多半不是因为摔倒才失去意识，而应该是反过来。但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，他犯了什么病吗？加隆不觉得是。他注意到这个人的呼吸比刚才平缓了一些。他往前凑了凑，在风、虫鸣、派对音乐和陌生人的呼吸中听见一种不寻常的杂音。
他的心又一次徒劳地狂跳起来。而这更证实了他的判断。在上次碰见艾萨克·内罗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，他们身体运行的声音与一个人类男孩并不完全相似。随着那个男孩的情况渐渐平稳，他身体里的声音也逐渐从混乱恢复正常。可不管是混乱还是正常时，艾萨克听上去跟他们都不一样。非要形容的话，他们的心跳更像是一种模仿——模仿人类，模仿自然，模仿……总之更有用的东西。
如果把他们比作开始，把艾萨克·内罗作为结束，那眼前的这个人听起来就像是正从他们跑向艾萨克·内罗，并且——祝贺他——已经离终点很近了。
在意识到自己得出了一个什么结论的瞬间，加隆震惊得张大了嘴和眼睛。他喘了好几口气才稍微镇定下来。但当他再次抬眼望向地上的人，他开始发抖。
加隆不得不在地上坐了一会儿。等他感觉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了，才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。一些他以为已经消失的记忆漫过他的胸腔，涌上他的喉咙，使他想吐。
他当然想象过与此有关的场景。他不相信他的哪个同伴没有这样做过。在头几年，荒野里的时间还没有长到失去意义，他还在学习忘掉自己的姓名。他记起自己曾想象过那个代替自己生活在人世的男孩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曾经的生活其实很怪异。有时候，想象中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男孩会察觉到他的视线，转过身看向他的眼睛。他的想象总在此戛然而止，就好像他立刻从过去的生活逃回了荒野，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能做些什么。
再到后来，他就不想了。现在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脑海里都有过什么具体的场景，只有突然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还很鲜明，几乎像真的。
他总看见一双蓝色的眼睛。
他自己的眼睛。
加隆有些庆幸现在的情形超出了过往的任何一种想象，至少他不需要直视这个人的眼睛。但他当真还要靠得更近些吗？他究竟打算看到些什么？他没有答案，只知道自己的确想要这么做。
他用最轻的动作拨开灌木，侧身从空隙中钻了出去。他的手脚还有点发软，不过这个人也没有要醒的迹象，一切看起来尚可预计。
很难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。他站在几步开外，盯着地上的成年人。多少年过去了？他要做些什么才能长得这么大？为什么他还没能彻底成为人类？所有问题一起挤进脑袋，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该先思考哪一个。混乱再次让他头晕目眩。他定了定神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光从背面没法断定这个人大概几岁，但加隆本来也分不太清大人的年纪。他来来回回地打量对方，找不出什么头绪。这家伙看起来就只是婚礼上的任何一位宾客，只不过身上的正装已经被树杈子给毁了。
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步，那具躯体里传来的杂音更清晰了，几乎与他自己的心跳声形成一种共鸣。加隆紧攥着拳头，脑子里乱糟糟的，完全忘记了时间。直到听见杂音又微弱地平缓了一些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得回去了。
加隆不甘心地瞪着地上的人，期待自己在离开前想出什么能做的事情。但最终他也没想出结果，只好转身回到藏身的灌木里。初夏夜晚黑漆漆、毛茸茸的树丛使他觉得安全，也使他突然明白从刚才起就一直笼罩着他、现在甚至更强烈了的感觉是什么。
那是一种巨大的，把他里里外外浇了个透的失望。
倒也不是说他想象那个尚在人世间生活的“自己”有多了不起，但亲眼见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成年人还是让他陷入了茫然。他对这场毫无道理的偶遇缺乏感想。硬要说的话，他希望自己有机会问出一些问题——可鉴于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，他也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该为此感到沮丧。他动身往回走，双脚踩在地上还是软绵绵的，使不上劲。不断有枝叶和藤蔓从他身上扫过，像一些小小的手，发出轻轻的摩擦声。
走得远了一些之后，加隆终于有空重新惦记起垃圾桶里的食物。比起刚才只是傻站了一会儿，今晚空手而归带来的懊恼要明确得多。他又回头看往来时的方向，确认这次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。然后他继续朝前走，顺便把一颗石子赶到一旁，盼望同伴最好都已经睡着了，否则他还要打起精神解释自己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。
他得一个人待一会儿，想想接下来的事。他的手在用力时还会微微发抖，提醒他刚才的一切是真的发生了。他的确目睹了一个换走他人类身份的家伙昏倒在地，也的确整个晚上一无所获。好在这并没有动摇他原本的计划，他觉得这家伙拼命追赶过去的影子总不能是为了来说声谢谢。
要是外头的生活叫人满意，他早该把林子都忘了。
即使回到人类的世界，人还是会被过去绊住脚步，停滞不前。加隆第一次认识到这点，而这似乎为他提供了新的证据。现在他更加肯定，成为一个别的什么人对他而言全无益处。
他已经决心不再被时间困住，更不要说荒野和河流。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，毕竟他连大海都还没有见过。
至于那个替代他继续生活的人，加隆想，那就祝他健康，也祝他对人类世界的满意能比从前更多些。
(TBC)